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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4 ? 未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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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4   未歇

◎到底是有些委屈的。◎

東院假山上亦築有風亭,因在高處,又臨池水,雖是炎夏,也四面穿風,頗是涼爽。

謝探微此日休沐,原正陪露微在亭中臨帖,以備隔日交差,不料侄兒趙澈忽然到訪。小小孩子是獨自來的,倒是稀奇。夫妻自也高興,攜了他一道在亭中消遣。

露微因問起家中形景,趙澈都一一作了細答。朱氏從前糊塗,如今也已洗心歸正,在喬娘的輔佐下,大小庶務都辦得妥帖;趙維貞和趙啟英父子間也趨融洽,晨昏出入,日常相隨。

謝探微算是初近趙澈,一旁聽來,只覺八歲孩童言辭清爽,禮貌完備,不覺心下驚嘆,又見案上擺著露微寫了一半的字帖,忽生試探之心,叫他也臨上幾筆。

然而,竟也難不倒這孩子,只看他坐姿端正,握筆有力,區區數行字,已很有些骨架了。

“如何?寫得比你好吧!”

露微早知趙澈頗有天資,只是等著取笑謝探微。謝探微倒不覺臉紅,反生得意,攬了趙澈坐到自己身前,提筆與孩子同握,道:“澈兒教我,你小姑姑總是恃才欺我。”

露微白了他一眼,與趙澈相視一笑,不擾他們切磋,順手揀了案上擺的桃吃起來,覆拿起趙澈剛剛臨的字細看,倒覺得也比自己寫得好,忽而想起一事,隨口道:

“澈兒,上回進宮,也聽太子殿下提起你,問你的字練得如何。不若你好好寫幾張,我帶去給殿下看看。”

趙澈親迎禮那夜偶遇李衡的事不是秘密,謝探微再聽這話,倒瞬間放開了手,“澈兒,好好寫。”轉而挪到露微身側,傻傻一笑,“微微,桃甜嗎?”

露微瞧他一副乖樣,也知他是有些怵太子,忍笑不理,仍看趙澈習字。趙澈原未分心,此刻略一皺眉,擡頭停筆,問道:

“小姑姑,那是澈兒寫得好,還是殿下寫得好?”

露微還未反應,卻已看謝探微側臉圓目,似看戲般,等著她作答這個為難的問題,然則這幅面孔,倒就成了答案:“我看,都比姑父* 寫得好!”

謝探微自又敗陣,受了姑侄一通嘲笑。

亭中正笑鬧間,不防一個婢女踏階而上。露微聞聲擡頭,倒見不是雪信、丹渥,卻是那個灑掃小婢寧婉。而她此來,還同上回一樣,捧了一個臥了小魚的水盂。

“奴婢知道上次的魚兒被夫人送給了楊娘子,一直想為夫人再補上。今日又見趙小郎在,正好送來給小郎取樂吧。”

謝探微也知緣故,況見趙澈的眼睛早盯上了,先去接了過來,端到趙澈身畔,“澈兒玩吧。”再回頭時,仍不見露微動作,只望著那婢女,神色微凝,“微微?”

露微這才轉過神來,微微一笑,“寧婉,我知道,你不是長公子當日歸置宅子時新來的,是隨家翁他們從揚州來的,對嗎?”

寧婉並不料露微問這些,收了笑容,“是,小婢是揚州人,也因此,郡主怕我們這些揚州來的不通夫人的習慣,便都沒派作夫人近身侍奉。但小婢只是想叫夫人高興,不敢冒犯的。”

理由倒是充分,可露微並沒問這麽多,也不曾表露不悅,這便是刻意了,“你想叫我高興,若不能近身侍奉,我也難知你心意,你確實很聰明。這次,也多謝你了,先去吧。”

寧婉臉色已發沈,不敢遷延,即刻轉身走了。露微朝她背影又看了片時,亦藏起了心思:

沈沐芳第一回來東院時,在院中見了寧婉,便提醒過露微,這寧婉有個親兄長叫寧英,是二郎的貼身小仆。

“微微,你問那些做什麽?”謝探微一無察覺,甚至是第一次見寧婉這張面孔,“你要是覺得她聰明,喜歡她,就讓她來陪你,和雪信她們一樣便是了。”

露微自不能實言相告,將手裏吃了一半的桃塞給他,“吃不下了。”又道,“你又不是不知我不喜歡人圍著,你倒是一個跟班也沒有,不然讓她跟著你就是了。”

謝探微軍中成長,自來沒有公子的作風,也是個諸事自理的人,便要人跟著,也不可能是個婢女,於是再三被露微拿捏住了,狠咬了一口桃,道:“澈兒,過來吃桃。”

趙澈正對著水面撅嘴,學魚兒吐泡,一時根本沒帶耳朵。

露微樂見至極,笑得肚子發酸,只得轉過身去暫避這人尷尬的模樣,卻恍然一眼,瞧見假山下來了人,“長姊來了!”

夫妻於是趕緊起身,趙澈亦見姑姑呼喚,忙跟了上來。倒不及迎去,已見謝探渺提裙上階,身後帶著一雙兒女,“多什麽禮,你們忙什麽呢?”

謝探渺音容和善,也是初次親臨,露微一時並不多揣測,表面仍同謝探微一道見禮。趙澈聽是長輩,也跟著端正行禮,卻也因此才被謝探渺發覺,叫了兒女也來見禮。

三個孩子年紀相仿,不等大人寒暄,早已互相問名問歲的熟悉起來。露微索性叫趙澈待東,喚了侍女看護,讓三人別處玩去了。

“長姊怎麽來了?可是有事?”謝探微在家見親姊的次數恐怕還沒有露微多,雖是一臉笑意,說話卻難免生硬。

露微見狀,暗扯了扯他衣袖,替他補道:“長姊不常見你,自是來看你的,夢郎和徽兒只怕也要認認你呢。”

謝探渺自腳步站定,目光時而瞥向露微,倒不關註大郎如何,便一笑,牽過露微,命小婢端了東西上前:

“這鹹京的天氣是比揚州燥熱些,我知微微前時有些傷暑,今日正好帶了酥山來看她。大郎,你也順帶有口福了。”

富貴之家,飲冰消暑是常事,趙家亦有冰戶供冰,謝家更是不缺。露微一見,長姊帶來的倒是別有花樣,相同的兩盞,碎冰先拌了糖和酪,山尖上還淋了櫻桃漿,雪白瑩紅,煞是好看。

“多謝長姊,我早就好了!請長姊坐下說話吧。”

本是炎熱,冰雪易融,露微也是真心喜歡,不免趕緊請進了亭中。只是直到圍案落座才發現,謝探微似有些態度不明,端給他一盞,他也不動。

“大郎,你不喜歡麽?”謝探渺是同時發現的。

謝探微看著長姊眨了幾下眼,倒是楞楞地提勺吃了兩口,卻又放下,喚了聲露微,隨後便將她的酥山也攬到了自己面前:

“長姊,微微原本腸胃弱,幾次生病都是這個根源,她又剛吃了桃,不宜同食寒涼之物,這些我都吃了吧!”

露微那柄銀勺還握在手裏,忽見他這般,雖是關心,卻難免多事,忙觀望謝探渺的神色,果真表情凝滯,搖扇的手也頓住了,“長姊別聽他的,哪裏這麽誇張,他是自己想貪多!”說著瞪眼示意,卻只見他毫無避諱地搖頭。

這幅情景落到謝探渺眼中,不親近的弟弟語出耿直,難免不顯得她身為嫡親長姊,難得的關心也是敷衍的,一無周全。而那本就關系微妙的弟婦,雖是圓場,卻像是恃寵而驕一般。

“罷了,也都化了,不好吃了。”謝探渺一笑掩飾,即叫小婢將酥山撤了下去。

謝探微見狀,似乎終於有了些知覺,但只看了看,並不阻止小婢動作,接著又對露微暗暗遞笑,將她臉上的無奈都看作了不能如願的小小失望。

“姊夫在做什麽?我倒常見他和父親一道,有幾次在皇城夾道上也見了。”

“你知道還問?他只要不在我這,就定在父親身邊,如今說他是父親的馬前卒也不為過。”

謝探微另說起些家常,謝探渺也如常回答,一時緩和許多。露微從旁靜聽,倒覺得才像是尋常姊弟,心中波瀾漸漸平定。

然而,未歇。

“你們方才在習字麽?”謝探渺的目光忽而落到了案上的書稿,隨手揀了幾張來看。

露微深知水亭那次的典故,是她不願初來乍到就指點外甥,也幸而是被二郎陰差陽錯攪和了。可這次,偏是趙澈來時,而且她展眼一見,長姊偏偏拿的就是趙澈的字。

“哪裏習字,還是趕著要去宮裏交差的!”

她只得盡力遮掩,望謝探渺不要細看筆跡,若是繼續翻看,瞧出是兩種不同的筆跡,便——

“阿姊看寫得可好?那是澈兒寫的,不過八歲,真是厲害!”

謝探微真添得好一把火,叫露微這次連無奈的間隙都沒有,只能迎上一張笑臉:“澈兒的字都是他父親教的,他來了瞧我在寫,隨手塗畫兩筆,玩罷了。”

水亭那次,謝探渺到底不曾試探出露微的心意,但連日又有了沈沐芳的婚事和楊家之事,便如今再看,自是有徹悟之感。她向露微拂去一個平靜的笑意,說道:

“我兒夢郎亦是八歲,方才也聽孩子們說了,你家小郎是四月生辰,還比夢郎小呢,卻實在比夢郎長進。我想,大約不僅是他父親的功勞,你也是出力不少的。”

既然無可強辯,卻也無可退避,露微想來也作一笑:“哪裏?澈兒五歲開筆,那時我已經嫁人了,無暇教導他。況且,我為女官,也不是因為字寫得好,長姊可不要說笑了。”

謝探渺倒不料露微敢在謝探微面前提起前事,不由一驚,心想他們夫妻感情再好,這種事總該是個忌諱,“我是真心誇你,一門家學淵源,旁人羨慕不來。”

氣氛至此,謝探渺也不欲多留,說完便起身要走。夫妻自然也是起身相送,到了院前,反見那三個孩子興致正濃,又彼此無賴了半刻,終究作別。

當下也到午間,夫妻不再回亭中,牽了滿身大汗的趙澈進屋更衣擦洗,又一道用過午飯,便遣人將孩子好好送回了趙家。

謝探微是親自送到府門的,回來倒見露微坐著出神,輕輕攬過,欲解她心意:

“阿姊和我一樣,都是真心讚澈兒寫得好,也沒有誰不知你的才高,你縱然有所謙辭,又何必提什麽嫁人,也太實誠了些!你也看到阿姊有些嚇著了吧?”

露微只想亂棍打這人一頓,還不都是他心直口快惹的事端,卻也只能一嘆了,“阿姊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事,我實話實話也是真心待她。倒是你,不吃心?”

謝探微擺出無奈一笑,忽在她額上親了下:“你知道我不會,才這樣口無遮攔的,我高興!”

露微一瞬有了些淚意,當因眼前知心人,也因這一室靜好,還因方才亭中,到底是有些委屈的。她並不掩藏,在這人急色中落下淚來,“可是,我真的想吃酥山,你賠我!”

謝探微只松了半口氣,“就一個酥山,哭什麽?”卻也想不出別的理由,“今天不行,明天!我一定讓你吃!”

露微含淚點頭,伏去了他的肩上,一時不再說話。謝探微以為她困倦,便抱起她一同進了內室榻上,相對躺下,替她拍著背:“累了就睡睡吧。”

露微少有午睡的時候,但更少有他陪在身邊的午後,合了眼,一手環住他的腰身,“魚呢?”

“我已放到外間了,也叫餵了食,你以後每天都能看見。”謝探微一笑,聯想她為吃不到酥山哭,更覺她到底才十七,有稚氣未脫的一面,誰知,卻又聽她道:

“剛剛忘了叫澈兒帶走了,讓人送去吧。”

謝探微方自愧白聰明了一回,“好,好,下官遵命。”

……

趙澈回到家時,正逢他母親朱氏和喬晴霞議事才罷。朱氏見他身上衣衫與去時不同,便問起緣故。喬氏因許久不見露微回門,早是牽掛,便也駐足旁聽起來。

趙澈不用數語就將事情說了個完整,朱氏餘事不驚,就定在了露微要將兒子臨帖帶給太子觀看之事,忙問道:

“那你可寫好了沒有?姑母評斷如何?”

趙澈想了想,露微卻是並未點評,實言道:“兒寫了三頁,小姑姑只說比姑父寫得好,沒說別的。”

如今誰還不知露微夫妻情狀,這般言辭托了孩童之口,越發顯得坦率,朱喬皆不禁忍笑,但朱氏另有關心,又道:

“此事你祖父和父親定還不知,你也該拿回來再叫他們瞧瞧,免得送去出醜。但也是姑母提攜你,你若真得了太子殿下青眼,就是一輩子的福氣。今後可更要勤勉讀書了,知道嗎?”

趙澈倒聽不懂何為提攜之意,只是深知太子位尊,要恭敬對待,便向母親拱手一禮,說就回房繼續習字。

喬氏也不好再留,亦還有話,索性牽了趙澈送回他書房,一路問道:“小郎看我們娘子身體可好?”

趙澈雖年少,也知喬氏是宋氏祖母的心腹侍娘,在家中地位素來不同,便自來也尊敬,說道:

“小姑姑很好,只是我同她一道吃飯,見她吃的不多,又聽聞她前時有些傷暑,天也實在是熱,自是影響胃口的。”

喬氏輕嘆了聲,越發想見見露微,卻也知自己下人身份,不便單獨登門,忖度了片時,想到了個辦法,說道:

“我們娘子最喜歡吃頒政坊的蕭家餛飩,小郎下回要再去探望,先告訴奴婢,奴婢買了請小郎帶去可好?”

不管長輩那些前事,趙澈從來都是親近露微的,滿口應道:“澈兒記下了!”

……

過了申時,趙啟英下職到家,進房不見朱氏如常迎來,卻是坐在窗下凝神,臉上透笑,便喚了一聲,問道:“有什麽好事?”

朱氏自是在想兒子所言之事,都想了半日了,正要起身,先見趙啟英手裏還端了一方水盂,“這是什麽?”

趙啟英便順手放在了窗前幾案上,一笑道:“我才到門首,見一個謝家小仆送來,幾條花魚,說是小妹拿給澈兒玩的,忘了隨他帶走。我還要問你,他今天怎麽想起去謝家了?”

朱氏聞言更是高興,先命小婢端去了趙澈書房,方將一日的緣故都說起來,“他就說想姑母了,我也沒什麽可攔的。”

趙啟英聽來,亦只為兒子臨帖要送太子看的事震驚,想得也和妻子一樣,不知兒子那三頁臨得到底如何。緩而,又不覺愧疚,想起從前待露微的許多事,她卻真是一點也不記仇。

一時,夫妻相視,都是彼此明白的。

“以後,就讓澈兒多去看看她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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